_万分温暖

不要摘下有色眼镜,就戴着它挨揍吧。

八恶人

没有来便利店就好了。
被枪指着抱头蹲下时,闵玧其想到了锅里不知热上没有的牛奶,还有可能又在地板上睡着了的金硕珍。他做爱有怪癖,比起床更喜欢地板。
起因是没有烟了,本来不是非有不可的事,但金硕珍说:“做完那事不点一根烟,就像吃汉堡却把肉排弄掉了一样,怪难受的。”就因为这样,闵玧其才又把衣服套上,在晚上七点来到便利店。
劫匪有两个人,蒙着脸,一个隔着外套也看得出断了一条胳膊,拿枪顶着店员的脑袋,另一个是全罗南道的口音,指使他们全部抱头蹲下。
除了闵玧其,顾客还有三个人,两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一个高中生,看校服是首尔艺高,七点是交班的时候,店员只有一个。
这就是当下的场面。闵玧其忍不住想,我会死在这里也说不准。对他说的最后的话是什么来着?


一、圣诞蛋糕

“哥来。”
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日历上写着这样的字。闵玧其想起来,上次金硕珍说过这天要来他家。简单收拾一下,抽屉里的安全套还有一盒,他们都不是太热情的人,至少今天是够的。
五点的时候金硕珍来了,提了一盒蛋糕。
“谁生日?”
“我。”
“啊,生日快乐。”
金硕珍脱下外套和围巾,弯腰摸了摸地板:“不太热呢。”
“外面下雨了?”闵玧其看向他衣服上变深色的部分。
“下了,路上脏得很。”
蛋糕上站着一个圣诞老人,下方的“生日快乐”明显是找地方补上的。
“离圣诞节还有半个多月,但蛋糕店已经不卖其它主题的蛋糕了,韩国人真是越来越爱过圣诞节了。”
“确实那样。”闵玧其倒酒给他。
假冒的生日蛋糕只吃了一半,在地板上做了两次,金硕珍的背被磨得通红,侧身蜷缩起来,像一只虾,闵玧其躺在旁边,用指尖在上面画着。
“在写什么?”
“随便写写。”
“‘幸福’,是吧,人们都爱写那两个字。”
“当然不是。”

和金硕珍遇见纯属偶然。两个月前在唱片店想买一张甲壳虫乐队在汉堡酒吧演出的灌录碟,伸过手的时候却被拿走了,那人就是金硕珍。
“很喜欢?”闵玧其问。
“倒不是。”
“那就给我吧。”
可他没松手。
僵持了一会,闵玧其说:“不如去我家听吧。”
一起喝酒,听唱片,吃着昨天的苹果派时,金硕珍问:“去过军队了?”
“体检有问题,免除了。”
“真的?”
“当然是假的。”闵玧其透过酒杯看他,“体检有问题是假的,免除是真的。”
“真是败类。”
闵玧其并不生气:“军队里很多那种人吧,同性恋。”
“很自然的事。但是我啊,”金硕珍慢悠悠说道,“入伍之前就有男友了。”
“现在呢?”
“失踪了,忽然断了联系,出来后也再也找不到了。”
金硕珍的职业是私人侦探,帮别人盯梢的同时,也在找着自己消失的男友。

“找到了吗,你要找的人。”在他生日这一天,闵玧其躺在他身边,手指在他背后写着自己的名字。
“没有。”金硕珍坐起身,“但可以给你看看新的照片。”
金硕珍光着身体走向沙发,又拿着一叠照片回来,摊在地上。
“这男的出轨了?”闵玧其指着一张照片上,在茶座等人的一个男人。
“不是,”金硕珍又躺下,“他妻子以为他出轨,其实他在谈订单,如果这笔再谈不下来,他就要被解雇了。”
“他宁可被妻子以为是出轨了,对不对?”
“确实。”金硕珍又抽出一张照片,货架前的女孩,“她有盗窃癖。”
“谁让你调查她?”
“没人,个人爱好而已。”金硕珍仰面躺着,“拍下人的弱点是很有趣的。”
闵玧其翻身跨坐在他身上,手放在他的胸口。“你这里有一副坏心肠。”
金硕珍“咯咯”地笑起来。而后伸手去摸闵玧其的胸口:“你看过女人的胸脯没有?”
“那是当然。”
“用眼睛,直接看着。”
“那也看过。”
“我也看过,远远的。”金硕珍用陷入回忆的模糊语调说,“半年前,路过一个小巷,有几个学生在强暴女同学,也有人在旁边看着,那孩子的衣服被扯开了,露出少女的胸脯,小小的,上面一条条肋骨也看得很清楚。”
“然后呢?”
“我拍照了,站得远远的,把什么都拍下来了。”
“然后呢?”
“学生找我把照片买下来。”
“买下来?”
“他们想欣赏。”
“真是疯了。”
“是疯了,我卖给了他们,觉得这是赚钱的方法,就做了私人侦探。”
“坏心肠。”闵玧其俯下身,啮咬着他胸口的皮肤。
“你呢?”金硕珍说,“说一件你做的坏事。除了逃兵役。”
闵玧其想了一会,说:“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见到一个人被机器绞断了胳膊,那血真不是开玩笑的,也溅到我身上了。”
“然后呢?”
“只要我作证是机器故障,他就可以拿到高额的工伤补偿,但社长找到我,希望我能说成他操作失误,这里差了多少钱,你知道吧。”
“一定很多。”
“多得很。”闵玧其说,“有一部分将会是我的。”
“所以你说了假话。”
“说了假话。”闵玧其说,“他是派遣员工,我不认识他,他拿到了补偿也不会分给我的。”
金硕珍笑了,手掌抚摸着闵玧其的肩头:“你也有一副坏心肠。”
那之后又做了一次,天色已经全暗了,湿乎乎地躺在地板上并不舒服,但金硕珍就像被嵌进去一样不肯起来。“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也像是从地板的夹缝中飘出来的,“你有一件制服,和他最后工作过的工厂一样。”
“谁?”
“南俊,我的男友。”
“是吗?”闵玧其坐起身,在茶几上摸索着水杯。“工厂很大,我不认识他。”
“我想也是。”
水杯空了,闵玧其只能起来去倒水,脚上踩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可能是蛋糕上掉落的奶油。
“这样不开灯,觉得很寂寞。”金硕珍说,“想吸烟了,没有烟吗?”
“没有了。”闵玧其远远坐着,“下午抽完了最后一根来着。”
“去买吧,好吗,做完那事不点一根烟,就像吃汉堡却把肉排弄掉了一样,怪难受的。”
“天太冷了,没准还在下雨。”
“你出门买烟,我给你煮牛奶。”
“你保证?”
“你一出门我就把牛奶热上。而且,就当做我的生日礼物,不行吗?”
闵玧其慢吞吞地把衣服穿上:“你知道吧,等我买回来,要把你的身体当作烟灰缸,全都抖在上面。”
金硕珍笑得厉害:“那样也可以的。”
出门前金硕珍又问:“街背面那一家?”
“唔,”闵玧其戴上口罩,声音淹没在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中,“已经挂上圣诞装饰的那一家。”


二、“幸福”牌按摩仪

枪并不难搞到。距离郑号锡用棒球棍打烂那人的脑袋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躲在地下室里,有金南俊偷到的两把枪,安全不是问题。
“外面下雨了。”郑号锡看着墙壁上流下的两道污水,“今年冬天雨特别多。”
“水烧不开。”金南俊摞着两盒碗装面,“电压不够。”
“就吃吧。”郑号锡接过一碗,抓起面饼干嚼起来,“连矿泉水也没有了。要去便利店一趟。”
“我们,”金南俊看着桌上的枪,“去抢劫便利店吧。”
“什么?”
“抢劫便利店。街背面那一家,人很少,两把枪总能搞定。”
“要把子弹都打完不成?”
“没准要打掉几颗。”
郑号锡把面饼慢条斯理地掰碎,吞下,重复了好多遍,然后把空盒一丢,说:“好啊。”
上一次,再上一次,金南俊提议什么的时候,郑号锡也是说:“好啊。”在他眼前发生的什么好像都顺理成章。

八个月前金南俊从劳务公司离职,断了一条胳膊,找不到新工作,一点可怜的补偿金很快用完了,这时有人介绍他做销售,在拥挤的人才市场拉住他说:“一只手也可以完成的工作,推销‘幸福’牌按摩仪。”
“按摩仪,我可以试试吗?”
“跟我来就可以试了。”
去了果然是直销团伙,只因为提供食宿,交了卖身份证的钱作为入会费,金南俊有了新工作。
那之后的某一天,碰上躲避高利贷的郑号锡,看他额头流血又气喘吁吁的样子,金南俊走上前说:“喂,想不想赚钱,还可以让别人找不到你。”
郑号锡看着他身上印着“‘幸福’牌按摩仪”的马甲,思索了一会,说:“好啊。”
没有人见过“幸福”牌按摩仪。在直销组织里,产品是不存在的,只有人,人就是产品,就是入会费,如果说卖出了多少台产品,就是发展了多少个人。
但新成员仍然每天都在跑推销,说到人心动为止,等到上钩,就说:“产品正在更新换代,只要缴纳费用成为会员,就能免费提取新升级的‘幸福’牌按摩仪。”
再之后就是:“只要给亲朋好友打一个电话,即使躺着也能赚取提成。”
“真可惜。”郑号锡靠在墙上,叼着烟的嘴巴一开一合,“我没有亲朋好友能骗了。”
“高利贷是谁欠的?”金南俊问。
“我爸。”
“他人呢?”
“死了。”
“你妈呢?”
“跟真理教走了。”
真理教是首尔地区的大教派,金南俊也被敲开门过。这样想来,真理教打的旗号也是“幸福的国度”,“幸福”真是本世纪最朗朗上口的词语。
“你呢?”郑号锡问,“还有能骗的人吗?”
“有一个哥哥。”
“哥哥?”
“其实是恋人来着。”
“怎么没看见?”
“去参军了。”
“啊,”郑号锡长长吐了一口烟,“军人不行啊。”
“以后不会见他了。”
“怎么?”
“一条胳膊,不是吗?”
金南俊的左臂一直空空荡荡,“装个义肢也好。”郑号锡有一天说。
“义肢,要多少钱呢?”
“先去问问看。”
没有身份证就不能在医院挂号,两人去了诊所,医生首先给了一张价目表。
郑号锡数了数价格的个数,说:“这得卖很多台按摩仪呢。”
金南俊把价目表翻过来:“好在留下的是右手。”
“我认为呢,”郑号锡谈起钱的哲学,“人们以为钱是流动的,是从一个口袋到另一个口袋,但事实上钱才是永恒的,人是流动的,是附着在钱上的一个生物,和又一个生物。”
离开诊所的时候,郑号锡没由来地吐了。
“难受?”
“闻不得这味道。”郑号锡拿袖子擦了擦嘴,“我爸死前住过几天医院,他赌博欠下的高利贷还没还上,医院的账单又来了。”
“然后呢?”
“陪床的时候无聊,玩了一会呼吸机,可能是不小心吧,给关上了。也就十分钟的时间,他就死了。”
“那之后就吐了?”
“是,闻到这救死扶伤的味道就吐了。”

直销攒不下任何钱,过了头两个月,说好的提成迟迟到不了手。郑号锡用最后的钱买了一根棒球棍。
“你要这么随身带着吗?”金南俊问。
“小时候我以为我能成为棒球运动员。”
“可你带着棒球棍,我们是卖不出产品的。”
“我藏好就行了。”
他们为一组推销的时候,不远处总是跟着一个人,那是老成员,他们的上一线,必要的监视是组织得以长久的保障。
“你猜他是不是带着枪。”郑号锡问金南俊。
“没准带着。”金南俊说,“如果干掉他,我们就会有一把枪了。”
“两把,”郑号锡说,“他办公室还会有一把。”
“你不是有棒球棍了吗?”
“棒球棍可不好藏。”
“那我们先用棒球棍干掉他好了。”
郑号锡想了想,说:“好啊。”
这时他们在小吃摊,对着老板娘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


三、花蛇

六点半是晚高峰,公交车上挤挤挨挨,人们毛衣的气味和湿冷的雨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朴智旻被晃得难受,半倚在金泰亨身上。
“吃颗糖。”金泰亨空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摸了一块口香糖给他。
“你手流血了?”
“揍得狠了些。”
“结果没多少钱。”
“说了让你叫他带上现金。”
朴智旻离开了他的身体,用十分冷淡的声音说:“你现在在指责我?”
“当然不是。”金泰亨胳膊一用力,朴智旻又靠在他身上。
“首尔真冷。”朴智旻哆嗦着说,“阿巴菲尼亚不会这么冷的吧。”
“不是说在热带吗,”金泰亨说,“当然不会冷,或许还会热得站不住。”
“怎么会站不住呢,再热,穿鞋也是可以站得住的。”
“如果鞋底也融化了呢?”
“如果鞋底也融化了,那就真的站不住了。”
阿巴菲尼亚是一个Naver搜索不到的小岛,但有一个博客详细地介绍了它,在南太平洋上,博客的主人隔几天就会更新内容,有时是视频,有时是图片,有时是文字,在岛上哪里可以买到果酱,这些果子是在哪里种出来,哪里晒制,哪里酿造,需要花上多少时间,金泰亨和朴智旻就像岛民一样了解,浏览这个博客是他们的共同爱好。
“去阿巴菲尼亚吧。”有一天朴智旻这么说。
“去阿巴菲尼亚吗?”
“我们可以住在椰子林旁边的小旅馆里。”
“那为什么不在岛南面的空地上盖房子。”
“那我们就要住很久了。”
“也需要很多钱。”
“泰亨啊,”朴智旻趴在他身上,“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喜欢男孩的男人吗?”
事情的进展意外很顺利,因为这样的男人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多。把印着“清纯甜蜜的高中男生,从未体验过的幸福”的广告卡片在公司和酒店的厕所里藏好,朴智旻负责电话里约好见面,再现身在酒店,进了房间,金泰亨多藏一张房卡,算好时间冲进去,拍照,揍人,要钱。没有人反抗,越是衣冠楚楚的人,越担不起猥亵未成年男孩的罪名,只要钱能了结的事,都是最轻易的事。
每次结束后,他们就去快餐店吃汉堡,如同普通的学生一样。

“今天只有20万韩元。”某一次在汉堡店,金泰亨说,“带现金的人越来越少了。”
“21万。”
“吃汉堡已经花掉1万了。”
“是吗?”生菜挂在朴智旻嘴角,沙拉酱糊在他下巴,金泰亨伸手揩下,送到嘴里。
“往南太平洋飞的机票大概也会比我们想象的贵。”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位爷爷带着孩子进来点餐,孩子的胃口很大,两个餐盘才能装下。
“真是幸福的一代,”金泰亨大大吸了一口可乐,然后掀开盖子,把冰块倒进嘴里。他咬着冰,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只有我是挨着醉酒父亲的打活过来的呢。”
“喂,泰亨,”朴智旻看向他,“你知道什么人会带很多现金吗?”
“什么人?”
“老人。”
现金多,行动迟缓,时常朴智旻没来得及被上手抚摸,金泰亨就慢悠悠地开门进来,也不用费力动手,换了目标人群,收入就这么上涨起来。那时他们才知道,比起如狼似虎的身体,空巢者的大把多余的生命才是最滋长欲望的培养皿。

“很快就能去了。”坐在电脑前,金泰亨浏览着介绍阿巴菲尼亚的博客,今天更新的是一段影像,树叶间的阳光,树下喝着果汁的晒得发亮的外国女人。
“果然是热带啊。”朴智旻在金泰亨腿上坐下,“再播来看看。”
金泰亨又点开视频,还能听到风声和海浪的声音。
“是海鸟的声音吗?”
“准是。”
正专心时,新闻弹窗跳了出来。“首尔大学退休教授公寓自缢,疑患抑郁症。”
金泰亨盯着新闻图看了很久,说:“有些眼熟,不觉得吗?”
朴智旻一言不发,从他身上起来,说:“喝点什么?”
“果汁。”
“没有果汁了,”朴智旻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放在金泰亨跟前,“是上个月那个吧。”
“好像是那样。”
“原来他是教授啊。”朴智旻可乐灌得太猛,又从鼻腔里流出来,“难怪只想和我谈心,说我像他小儿子来着。”
金泰亨上下滑动鼠标:“新闻说有三个儿子。”
“三个,真多。”
“他给了多少钱?有80多万吧,还是100万。”
“所以我们那天吃了日料。”
金泰亨转过电脑椅,朴智旻就坐在沙发扶手上,愣愣的。
“和我们没关系,”金泰亨干巴巴地说着,“是因为他有三个儿子,但一个也……”
“他连我的手都没碰到。”朴智旻忽然说,“泰亨,你进来得太早了。”

公交车还没有到站,因为交通堵塞,乘客着急地大喊,司机破例打开了车门,金泰亨和朴智旻随着人群被挤下去。雨停了,地上满是污水。
“这是哪里?”站在路边,金泰亨很茫然。
“不知道。”朴智旻说。
两人没有方向地走着,嘴里的口香糖嚼到没有味道了,朴智旻说:“忽然不想去了,阿巴菲尼亚。”
金泰亨沉默地看着手机,消息显示博客新发表了一篇“抵达幸福的终点——阿巴菲尼亚的交通路线”,但雨后信号不好,文章加载不出来。
“你没算好时间的时候,我多受了很多苦,不是故意的吧。”
“没那回事。”
“今天也是。”
“所以狠狠揍了,”金泰亨举起手,“也流血了。”
“你也觉得我和我妈妈一样,是花蛇,还是说,是妓女?”
“别说奇怪的话了,朴智旻。”
不自觉就走到了街的背面,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好像一个还在首尔,一个已经到了南太平洋。
“找找吧,阿巴菲尼亚。”金泰亨指着身边便利店书架上的旅行杂志,“只要能找到,我们就去。”


四、阿巴菲尼亚

田柾国用棉布擦拭着水果刀,说是水果刀,却有着不小的个头。本以为刀具不好买,店员却头也不抬地结账了,未成年人不能买烟酒,但可以轻易买到水果刀。
约定七点的时候要在车站见面,之后要去哪个酒店,强暴哪个女孩,他一概不知,他只负责摄像。
探究校园暴力的准确起因是无用的,那只源于纯粹的人性的恶,方法有很多种,殴打,奴役,勒索,孤立,或是胁迫作恶。半年前田柾国目击了女同学被同校的学生强暴,她求救的目光将他钉在原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发不出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五感中最清晰的是嗅觉,女孩来了例假,空气中都是经血的味道。
他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跑了。他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认得你!七班的田柾国!”
这句话让他没有报警。
几天后他收到了照片,不知是谁拍的,他站在强暴现场中,面目清晰,比起见死不救,说他是参与者也让人相信。
校园暴力降临到他身上。
“这么喜欢看的话,以后都来看好了。”
他成了强暴案的摄影师,手里被塞进DV机的时候,田柾国感到喉咙里生出了一只癞蛤蟆,两栖动物冰冷黏腻的皮肤在他喉管里翻腾着。
他从小就喜欢摄像,拍摄风、阳光、釜山的大海、度假的外国女人、草莓的生长、果酱的制作。有一天他的镜头里出现了强暴现场。
把视频拷出来的时候,他感受到的是强烈的真实感,这是没有一家录像店能找到的影像,很快网络论坛上就会有人用哀求的语气留下邮箱,这一切出自他手,这真实感像癞蛤蟆般将他攫取住了。

“柾国,”母亲敲门,“你该去读书室了。”
“是,妈妈。”
把水果刀收进口袋,田柾国将之前编辑好的文章点了发送,博客上就出现了一篇“抵达幸福的终点——阿巴菲尼亚的交通路线”。阿巴菲尼亚是他编造出来的地方,用平时拍摄的素材创造了一个小岛,去那里的方法谁也不知道。偏偏总有人恶作剧般地留言,真挚地抒发想要飞往阿巴菲尼亚的心情:“无论如何也要去的地方,我们为此一直努力着。”
觉得太好笑了,田柾国就写了这样一篇博文,取标题的时候想到了电梯上贴着的广告,“真理教:现世的天堂,幸福的国度”“‘幸福’牌按摩仪,订购热线02xx-xxxx”“清纯甜蜜的高中男生,从未体验过的幸福”,一张接一张地贴在一起,“幸福”这个词不知何时起开始被频繁使用,像总统下了规定一般,饭粒似的粘在了国民的嘴角。
他也这么写了,写的是“幸福的终点”,至于去那里的方法,他想了很久,一字一句地敲了上去。
“田柾国。”因为关闭电脑耽误了时间,母亲铁青着脸色又进来了。
“对不起,妈妈。”
路过客厅时看到桌上摆着饼干,但他不能吃,母亲不允许他吃零食。
“再见,妈妈。”田柾国朝母亲鞠了一躬,手伸进裤兜里,握紧水果刀。今晚我要去杀人。杀掉我喉咙里的癞蛤蟆。

到达车站时差十分钟七点,污水弄脏了他的裤腿。田柾国记得街背面有一家便利店,忽然也想尝尝饼干的味道,所以走了过去。
人很少,玻璃门上挂满了圣诞装饰,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在买烟,两个大不了他多少的青年在杂志区快速翻阅着,田柾国很意外地听到他们在说“阿巴菲尼亚”。
“找到了,阿巴菲尼亚!”
“不是的,泰亨啊,这是阿尔巴尼亚。”
“是吗?”个子高一些的青年说,“总会找到的。”
买烟的男人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和店员说起“礼物”什么的。田柾国不感兴趣了,专心挑起饼干来。
草莓,芒果,香草,可可,原来只是一种饼干,就有这么多口味的夹心。
选什么呢?他把手伸向粉色的草莓味,又觉得旁边黄色的芒果味更吸引人。
“欢迎光临”的电子音响了起来,田柾国左右犹豫了很久,终于选定答案,要拿过时,一声巨响,饼干被震掉了一盒。
“不许动,全部举起手来!”


五、钱的哲学

大门被锁上了,后门只是掩着,但有相当的距离,劫匪中的郑号锡也站在那一侧,后门并不是可以突破的地方。
闵玧其小心环顾四周,满玻璃墙的圣诞装饰遮蔽了路人的视线,他们大概看不清便利店里发生了什么,就算看清了,也准会当作室内剧,或是博物馆里的展品,供他们隔着玻璃欣赏使用。
断了一条胳膊的金南俊指使店员交出收银台的钱。
“点一点。”
“9…9万6千5…”
“只有这么一点?”郑号锡皱起眉头。
店员声音颤抖:“因为刚刚交班。”
其中有1万应该是他买烟的钱,闵玧其想,本来买到烟就能走,偏偏一时兴起又想给金硕珍带点什么礼物。
“那你身上的钱呢?”用枪指着蹲在地上的顾客的郑号锡,心不在焉地继续和店员说话。
“2万…多,今天没怎么带钱…”
“交出来。”
“…好。”
“放到我口袋里。”金南俊说,“抱歉我腾不出手。”
店员小心把钱摞好,塞进金南俊口袋。
“多谢。”
“你们呢?”郑号锡走向蹲在地上的人,“高中生,你先来。”
田柾国说:“在裤袋里。”
“很好,站起来。”
田柾国站起身,手伸向口袋。
“不用这么自觉。”郑号锡要他拿出手,亲自摸上他的裤袋。
“不到1万。”田柾国说。
“确实那样。”郑号锡把几张零钱塞进口袋,“高中生不该带太多钱,但你的这把刀可不小。”
郑号锡向金南俊展示:“就算是冬天的衣服,也能戳穿再扎进肉里。”
“你又有了一把刀。”
“是的。”郑号锡把刀也收起来。“你呢?”枪口指向闵玧其。
“钱买烟了。”
“烟交出来。”
闵玧其从上衣口袋掏出两盒烟,放在地上。
“登喜路。”郑号锡看了一眼,“我不喜欢。”
“实在抱歉。还有3万现金,要吗?”
“随便吧。”郑号锡的语气变得很不好。
“还有两个。”金南俊提醒。
“你们,站起来。”
朴智旻和金泰亨站了起来。
“有钱吗?”
谁也没说话。
“你,漂亮小子。”郑号锡冲朴智旻说,“外套脱掉。”
金泰亨的脸色一瞬间变了。
“你也是。”他又转向金泰亨。
郑号锡从朴智旻的裤腰间摸出15万现金,从金泰亨身后找到一条电棍。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总爱带着凶器上街。”郑号锡把电棍别在身上。“蹲下吧,谢谢。”
“9万,2万,1万,15万,还有戴口罩的3万,”金南俊坐在柜台上算着,“一共30万。”
金泰亨发出了一声嗤笑。
“钱不好挣,对吧。”郑号锡走上前,脚踏上金泰亨肩头,“花蛇情侣?”
在愤恨的目光中,郑号锡解释:“我对钱很敏感的,钱的来源也是,你们一身的诈骗气息,怎么会有人上当呢。”
“只有30万,”金南俊打断他,“因为这30万我们在该死的雨天出门了。”
“你不该选这家便利店,一看就是穷人聚集地。”
“是你同意了。”
“我只是习惯性同意。”
“好吧。那没办法了,”金南俊叹了口气,忽然抬枪向店员射击,“我们不能白出门一趟。”
死亡的发生只在一瞬间,店员的血在酒柜玻璃窗上溅开,他的身体无力地滑下去。
朴智旻发出一声惊叫,被金泰亨扯到身后。

枪响带来的耳鸣逐渐散去,令人窒息的沉默塞满了空气。而后空气的质发生了变化,店员的死像某种中场信号,仿佛一场漫长的排练结束,演员们陷回柔软的沙发。
一切又流动起来。
“还是闹大了。”郑号锡解开面罩,露出苍白的脸,金南俊也扯下绑布,闵玧其的瞳孔微张了一下。
“请问。”田柾国忽然举手。
“什么事,高中生。”
“既然这样,我能不能去拿一包饼干。”
“什么?”
“拿一包饼干,你们进来之前我准备要拿的饼干。”
“去拿吧。”郑号锡说,“不用付钱。”
田柾国走向货架,片刻又走了回来,手里拿了两包饼干。
“你只说拿一包。”
“实在决定不了味道。”
田柾国拆开粉色草莓味,吃了一块,又拆开黄色芒果味,吃了一块。
“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
“都不怎么样?”
“都不怎么样。”
“实在可惜。”
“我们也有没做完的事。”金泰亨忽然开口。
“什么?”
“杂志,我们正在杂志上找一个小岛,叫阿巴菲尼亚。”
“没有这样的地方。”金南俊插嘴,“上学时我的地理很好,没有这样的地方。”
“有的,”金泰亨辩驳道,“有一个博客仔细介绍过。”
“很抱歉,我说没有,”金南俊说,“所以你们不能去找。”
金泰亨的眼神重新变得愤恨。
“你呢,”金南俊的枪指向闵玧其,“不摘下口罩吗?”
“感冒了。”
“感冒在这个场合似乎不是大事。”
闵玧其慢慢取下口罩。
短暂的对望中,金南俊的脸色变了又变。闵玧其移开了目光。
“看来你认出我了。”金南俊说。
“你的右手用得挺好。”
“谢谢。”
郑号锡走上前:“是那人?”
“是他。”金南俊点头。
“以为那样的心肠能发大财呢。”
“发财光有坏心肠可不行。”
闵玧其静静听完他们对他的议论,等了片刻,说:“不动手吗?”
“早就不恨你了。”金南俊把枪在右手转了一圈,“你和这个世界比可不是什么大人物。”

“幸福起来吧,我们,幸福起来吧,不要生病,不要生病……”《杨花大桥》的铃声忽然响起,郑号锡看向田柾国:“高中生,你的电话?”
“超过约定时间了吧。”田柾国仍在咀嚼着饼干,“有人在等我。”
“我来帮你说明。”
田柾国把手机递过去。
郑号锡按了接通键,因为对方声音太大,忍不住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吼了一通后,对方先挂了电话。
“你被骂了,高中生。”郑号锡把手机放在地上,对着开了一枪,电子碎屑飞到了空中,“帮你骂回去了。”
田柾国艰难地咽下碎屑,肩膀一垮,忽然哭了。
“是要…杀掉的…人…”
“什么?”
郑号锡的问句被金南俊起身的动作打断,他的目光看向货架:“原来有蛋糕。”用枪指着朴智旻,他说,“劳驾,帮我取一下。”
朴智旻慢腾腾地站起来,拿下蛋糕,放在金南俊面前。
“能帮忙拆开吗?”
朴智旻拆开包装盒,插上蜡烛。
“怎么是圣诞款。”金南俊有些遗憾。
“现在只有圣诞款。”闵玧其说,“要火机吗?”
“可以的话,多谢。”
朴智旻接过闵玧其的火机,点燃了唯一一根蜡烛,又蹲回金泰亨身边。
“不是打人流血的。”金泰亨忽然说。
“什么?”
他看向朴智旻:“我的手,不是打人流血的,是进去之前,砸着墙流血的。”
朴智旻低下头。
“看着蛋糕,忽然想说出来。”
“我可以吃蛋糕上的草莓吗?”一旁的田柾国停止了流泪。
“请便。”金南俊为他让开位置。
“是什么节日。”郑号锡问。
“那哥哥的生日。”金南俊看着跳动的烛光,“号锡,如果蜡烛烧光之前,警察还没有来,我们就走吧。”
“好啊。干净地走?”
金南俊用枪口点着剩下的人头,陷入了沉思。
“那哥,”闵玧其忽然开口,“他……”


六、热牛奶与蜡烛

闵玧其还没回来。金硕珍看了看客厅的挂钟,给他打电话,发现他手机没有带走。
锅里的牛奶热了又凉,氰化钾已经完全溶解,金硕珍不想冒险加热,免得毒性挥发出来。地板上的蛋糕歪倒了一半,像一个未成形的人,旁边有半个奶油粘出的脚印。
本来只是因为同样的工厂制服而盯上,没想到他就是那人。从那之后南俊就不见了。
又过了十分钟,金硕珍决定去便利店找闵玧其。雨似乎停了,围好围巾,出门时发现门缝里被塞了一张“幸福”牌按摩仪的广告传单。
平时并不热闹的便利店门前此时有一些人驻足,边张望边低声说些什么,圣诞装饰挡住了大部分视线,金硕珍从人的夹缝中钻过,想推玻璃门却推不开。从有限的视野里他看到了闵玧其的外套,还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一边的袖子有些瘪。
那背影转过身,金硕珍的喉咙仿佛被牢牢掐住了。

闵玧其第一个发现了趴在玻璃门上敲打着的金硕珍。顺着他的视线,金南俊也看到了。
和金硕珍同样扭曲的恐怖神情出现在了金南俊的脸上,他抬起可怜的独臂慌乱挡着自己的脸,金硕珍拍打得更加用力,接下来的一切几乎在同时发生,站在一旁的田柾国忽然用力扭下金南俊手里的枪,没等他调转枪口,先被郑号锡一枪打中肩膀,疼痛中胡乱扣下扳机的子弹飞向了金泰亨的大腿,在他的惨叫中金南俊从后门冲出,随后是一声巨大的闷响。
朴智旻来不及去摁住金泰亨的伤口,他要赶在郑号锡之前抢到田柾国脱手的枪,郑号锡的枪口已经指向他,却因为闵玧其从身后砸下的酒瓶而歪了手,子弹从朴智旻脸颊擦过,郑号锡昏倒在地,头上血流如注。
朴智旻颤抖地捡起枪,闵玧其则夺过郑号锡手里的,他们对视了片刻,朴智旻跪在金泰亨身边,警惕地冲闵玧其举起枪。
闵玧其举起双手,但没有放下枪。
朴智旻迟疑片刻,把枪放在身边,而后慌忙脱下衣服扎上金泰亨受伤的腿。
闵玧其看向玻璃门,金硕珍已经不见了,从他的视角或许能看清金南俊是被什么车撞飞的。
“喂,快点报警。”闵玧其看向朴智旻,“趁他还没醒。”
朴智旻打了两次112才接通,报完警情又叫了救护车,他搂着嘴角苍白的金泰亨瘫坐在地上。
空气重新变得安静,交织着充满疼痛的呼吸声。按着肩膀倒在一旁的田柾国忽然说:“阿巴菲尼亚,是不存在的。”
“什么?”闵玧其无意识跟了一句。
“那个博客是我编造的,阿巴菲尼亚是不存在的。”
“我知道。”朴智旻说。
金泰亨茫然地张着嘴,看向他。
“那是釜山的大海。”朴智旻说,“我在釜山长大,我认得。”
金泰亨沉默了一会,忽然伸手摸向朴智旻放在身边的枪,没等朴智旻反应过来,他已经歪斜着举起枪,对准田柾国。
“交通路线。”
“什么?”田柾国也疼到意识模糊。
“去那里的交通路线,”金泰亨的枪剧烈抖动,“你今天更新的,我还没看到,现在快点告诉我。”
“那个?”田柾国勉强笑了一下,“随便写的,不记得了。”
“不可能!”
“够了!”朴智旻大喊着起身,金泰亨摔到了地上。
“根本不存在,你没听到吗?”朴智旻边哭边说,他踉跄地走到躺着的郑号锡身边,在他口袋里摸着,“拿了钱就走吧,泰亨,我们只是要钱,不是要什么阿巴菲……啊!!”
随着一声惨叫,朴智旻翻到在地,侧腹深深插了一把刀,郑号锡用沾满血的手抹了一下嘴,他的脸因而变得更血腥。
闵玧其向他开了一枪,打在腰上,新鲜的血液又从郑号锡嘴角流出来。
金泰亨挣扎着向朴智旻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别把刀拔出来,”看着满地死伤,闵玧其意识到自己是唯独完好的一人,不禁神情有些恍惚,“他的血会喷得很高。”
金泰亨的手愣住了,满脸悲戚地看着朴智旻。
“喂,活人。”郑号锡每说一句话,就有血沫从嘴里吐出,闵玧其意识到他在叫他。
“能不能,咳,帮我开一瓶,矿泉,咳咳,水,”郑号锡艰难地说,“为这个,啊,才来的…”
闵玧其一手抓着枪,一手从货架上拿下一瓶水,拧开,蹲下递到郑号锡嘴边。郑号锡边喝边吐,下巴的血被冲淡了。
“喝不……啊,谢谢。”闵玧其稍微抬起他的头,让水可以流进去。就在往他靠近的那一瞬间,郑号锡忽然摁住电棍,闵玧其抽搐地倒在地上。

眩晕的世界过了很久才重新合拢,电击使得闵玧其的五感变得格外清晰。他能听到郑号锡含糊而神经质的笑声,田柾国渐渐微弱的呼吸,朴智旻不断的呻吟和金泰亨粗重的啜泣,他甚至能听到道路上金硕珍因为抢了谁的车而被殴打的声音,他还在不停喊着“救救他”。
警察还没来,救护车也没来,头顶的白炽灯格外晃眼,有行人路过,好奇地张望,低声交谈,被圣诞气氛装点的便利店一片血泊。闵玧其感到全身又麻又疼,无论是谁他都不在意了,怎样都好,他只想赶紧回家,把应该是热上的牛奶一口喝光。
余光瞥向蛋糕,唯一的蜡烛已经烧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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