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万分温暖

金泰亨近日常做一个梦。他梦到自己骑着摩托，载着一个男孩，他送他到渡口，或是车站月台，看着他登上远行的船或车，四周雾茫茫的，前方也是，那男孩同他挥手告别。“泰亨啊，再见。”

每次醒来，他所记住的都只有那男孩的脸。有些温吞的长相，眼睛细长，笑起来像初月。

暑假的时候号锡哥领回来一个男孩，说是表哥的孩子，假期寄宿在他们家。那孩子叫号锡哥“叔叔”。

“泰亨，智旻和你同龄，都是高中一年级，你们交个朋友，好吗？”

叫智旻的男孩向金泰亨伸出手，金泰亨从漫画书里抬头，看到的是梦中那张脸。“你……你好，我叫金泰亨。”

“你好，我叫朴智旻。”

朴智旻安安静静坐着，翻书的声音也轻轻的。空调“嗡嗡”在响，金泰亨给他倒了一杯蜜水。

“谢谢你。”他抬起头笑着。

“你……”金泰亨坐在他旁边，“你和我说一句‘泰亨啊，再见’，好吗？”

“为什么？”朴智旻拧起细细的眉头，“你讨厌我吗？”

“不是的，我想听这一句。”

“以后再说吧，等我回家的时候。”

郑号锡白天要上班，留他们两个在家里。

“叔叔平时忙吗？”朴智旻问他。

“正常吧。”郑号锡是金泰亨在老家的邻居哥哥，来首尔后父母拜托郑号锡照顾他。

“那你平时无聊吗？”

“不太无聊。”金泰亨放下漫画书，“你会打游戏吗？”

“我打得不好。”

“我教你吧。”

“叔叔会生气吗？”

“在他回家之前收好就行了。”

“那好吧。”

朴智旻好像兴致并不高，但金泰亨说什么他都仔细听着，打了两局，他沮丧地放下手柄：“我好像真的不会。”

“那没关系。”金泰亨接过手柄，“我们继续看漫画吧。”

“你会觉得无聊吗？”

“不太无聊了。”

郑号锡回家后朴智旻开朗多了，拉着他说爸爸的事。

“玧其哥还是这种脾气啊。”郑号锡边做饭边回答，“他还失眠吗？”

“不知道，我都比爸爸先睡的。”

“智旻晚上和泰亨睡一间，可以吗？”

“好啊。”朴智旻看了金泰亨一眼，慢慢地说，“好啊。”

金泰亨吃完饭就在收拾房间，朴智旻走进来说：“我们一起吧。”

“你想睡床上还是地板？”

“我睡地板吧。”

金泰亨铺床的动作停了一下：“睡在地板上可以从窗户看到月亮。”

“你也想睡吗？”

金泰亨不回答了。

朴智旻说：“我们一起看月亮也可以的。”

当晚空调坏了，床上很热，金泰亨和朴智旻一起睡在地板上，凉白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朴智旻打开手机电台，塞了一只耳机给金泰亨。他们挨得不紧，但洗澡过后的香气互相萦绕着。

电台在讲故事：“十岁那年，我遇到了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本……”

“本。”金泰亨重复着，“B-E-N。”

“嘘——”朴智旻伸出食指放在他嘴唇上，金泰亨不说话了，专心听着故事。

可后来他睡着了，故事也不记得了，清晨醒来时耳机线缠绕在他们脖子上，朴智旻侧着头睡着，电台已经结束了，耳机里还有空白的声波。

夏天该是阳光热烈的，可他们都不爱出门。

朴智旻只要站在太阳底下就会无精打采，像不能被暴晒的花。

“想去游泳吗？”金泰亨问。

“我不会游泳。”

“我教你吧。”

“教不会怎么办？”

“那我们就泡在水里。”

于是朴智旻答应他，等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他们就去游泳。

可傍晚的游泳池人很多，他们最终只能泡在水里，朴智旻的手搭在金泰亨的游泳圈上，拨弄着上面的气孔塞。

“泰亨。”

“嗯？”

“没什么。”

金泰亨捧起一手心的水，从朴智旻的头上落下，朴智旻甩甩头发，水珠又飞到金泰亨脸上。

“我也要来。”朴智旻也捧起水，可金泰亨笑他：“你的手太小了，你只能装这么些水。”

“为什么呢？”朴智旻张开手掌，轻轻放在金泰亨宽大的掌心中，“小了整整一号。”

“你是不是还比我大两个月？”

“对呀，为什么呢？”

金泰亨把他的手一下包住：“因为你挑食，朴智旻。”

周二晚上是垃圾回收的时间。朴智旻和金泰亨窝在沙发上看电视，郑号锡说：“记得把垃圾带下去。”

“我去吧。”朴智旻站起来，“可是回收站在哪里呢？”

“我和你一起去。”金泰亨也站起来，他的运动短裤太短了，朴智旻帮他拉扯了两下才遮住大腿根。

“泰亨要换一条裤子。”

“没关系的，很近。”

“但你会被蚊子咬。”

金泰亨于是换了裤子，和朴智旻一起拎着垃圾下楼。电梯里在播放着综艺节目的广告，他们一起抬头看，忽然朴智旻发现了探头，拉了拉金泰亨的手臂，指着他看。

“是探头。”

“对，我们来照张相吧。”

“拎着垃圾吗？”金泰亨说。

“那回来再照吧。”

丢了垃圾，在便利店旁的自来水管洗了手，朴智旻说：“买杯沙冰吗？”

“买吧。”金泰亨摸摸口袋，“带的钱可以买两杯。”

“要给叔叔一杯吧。”

“那我们喝一杯吗？”

“你想喝什么？”

“我想喝草莓。”金泰亨说。

“哦……”朴智旻低下头，“我想喝芒果。”

“那……”金泰亨问店主，“可以点一杯有两种口味的吗？”

“不行哦。”店主说，“只能一个口味。”

“那芒果的一杯，草莓的一杯。”

接过一红一黄的两杯沙冰，金泰亨把芒果的递给朴智旻，自己吸了一口草莓的，又装进外卖袋里。

“不要告诉号锡哥。”他对朴智旻说，而后把自己的吸管也插进芒果沙冰中。

“现在就回家吗？”朴智旻问。

“想走走吗？”

“刚才的电视好像也不好看。”

“那我们绕着小区走一圈。”

公园的音乐停下报时：“现在是首尔时间晚上八点。”“晚上八点，”朴智旻说，“风不热，真好。”

“给我喝一口。”金泰亨说。

朴智旻把沙冰朝向他，金泰亨吸了好大一口：“好冰。”

“你应该慢一些，泰亨啊。”

回家的上行电梯里，朴智旻忘了要拍照，金泰亨拉着他对监控探头摆了个“V”字手。

“去物业那里拿照片。”朴智旻边说边“咯咯”笑。

给郑号锡的草莓沙冰都融化了，郑号锡假装板起脸说：“下次不可以在外面呆那么久了。”

朴智旻定期要给出国的爸爸打电话，这时候金泰亨就趴在地上翻着杂志。

朴智旻一边扣着被子上的花纹一边答话，金泰亨有时会分神看他的手指，也是细细小小的，指甲总是剪得很干净。

“你爸爸凶吗？”金泰亨问。

“还可以。”朴智旻说，“他凶，可是我不怕他。”

空调风吹在他们身上，郑号锡调高了温度，又被他们偷偷调了下来，朴智旻觉得冷了，把被子裹在身上，裹成了一个棉被人。

“在看什么？”他问金泰亨。

“文学杂志。”

“我也看。”朴智旻裹着棉被趴在他身边，像一个饭团，金泰亨觉得被子很柔软，就靠在朴智旻身上。

“我压到你了吗？”

“没有。”

“那我们一起看吧。”金泰亨把杂志摊开，朴智旻边看边读着句子。在杂志的彩页，他们看到了日山要举办音乐节的消息。

“去吗？”金泰亨说，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音乐人的名字，“有黑裙子呢。”

“真的有。”朴智旻凑近，盯着金泰亨指尖停留的地方，“我也想去，叔叔会答应吗？”

“如果要外宿他可能不会答应的。”

“我们先查查怎么去吧。”

金泰亨拿了一张纸，把朴智旻说的公交路线一一记下。“我们要是路上吵架了怎么办？”

“会吗？”朴智旻说。

“一起出门的话，可能会吵架的。”

“吵架的话，”朴智旻放下手机，认真想着，“我们应该要等对方一会，等不生气了，我们就和好，不要谁丢下谁先回家。”

“朴智旻。”金泰亨折好纸张，在被子下藏着，“我不想和你吵架。”

一起做卫生的时候，偶尔会吵架。地上洒了水，不小心摔了，还没站起来就开始指责对方。

“泰亨，你为什么总是弄洒水。”

“拖把是你拿着的，你应该跟在我后面擦干净，因为拎水桶真的很重。”

“可是我在拖其它地方，我也很忙的。”

“你走路应该多小心。”

“你不该弄洒的。”

“但水桶真的很重！”

金泰亨声音一提高，朴智旻就更不开心了，他把拖把往旁边一扔，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金泰亨也一下一下地往外呼着气。

彼此僵持了一会，朴智旻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我不疼了，我不怪你了。”

金泰亨嘴巴动了两下，朴智旻又说：“我也有错，我会跟着你的。”

金泰亨终于看向他：“摔得疼吗？”

“现在不疼了。”

“下次我会小心的，你也小心，好吗？”

“好。”

可下次还是会洒水，还是会摔，还是会吵架。不是因为这个也会因为其它。在安静的空调声中，彼此生气然后再和好。

金泰亨好久不做那个梦了。这晚忽然又梦到。

他骑着摩托，载着一个男孩，渡口快要到了，金泰亨回头喊他：“智旻。”

“嗯？”那男孩仰起头，从摩托的后视镜里，金泰亨看到了他的脸罩在头盔里，变得更小了。

“智旻，你的船要开到哪里？”

“我也不知道。”

“我在岸上一直跟着你，可以吗？”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看到我，如果我挥手帕，你会看到吗？”

“我会的。”

“可是我没有带手帕，怎么办呢。”

他看到朴智旻的脸很伤心，难过得皱在一起。梦的最后又是：“泰亨啊，再见。”

醒来觉得胸口发闷，原来是朴智旻睡得不安稳，把头抵在了他的胸前。

他们还是去了日山的音乐节，没有告诉郑号锡，一早拿了钱出门了。

公交上很挤，金泰亨抓着吊环，朴智旻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地要睡着。半路公交抛锚了，所有人下车，等着下一辆来接。

朴智旻拿出地图：“好像还要很久。”

“赶得上买票吗？”

“不知道。”

下一辆公交更挤了，朴智旻脸色苍白，看着有些想吐。金泰亨摸了摸口袋，和他说：“糟糕，智旻，钱包好像忘带了。”

“那买不了票了吗？”

“我们下车吧。”

朴智旻看着他，点点头。

下车的地方是城间公路，有一家便利店。朴智旻坐在长椅上，金泰亨用零钱买了一杯酸奶给他。

“你还难受吗？”

朴智旻摇了摇头。金泰亨在旁边坐下：“对不起，我太粗心了。”

朴智旻说：“对不起。”

“下一辆公交还要十五分钟。”

“我给你唱黑裙子吧，你想听哪一首？”

“我想听《International Love Song》。”

“这个我不会唱，你先唱给我听，我学好了再唱，好吗？”

金泰亨打开手机，把耳机塞到朴智旻耳朵里。

“I really really wanna be with you/ I'm so very lonely without you”

“我会唱了。”朴智旻拿下耳机，轻声哼着。

“公交来了。”金泰亨看着远方。朴智旻站起身，走在前面。

“等一下，智旻。”

“怎么了？”

“让我走在前面。”

金泰亨上了车，朴智旻跟在他后面。回程的车很宽敞，他们前后坐在靠窗的位置，分享着八月的阳光与风，还有耳边的音乐。

“Without you I might sleep away all night/ So you can come and see me in my dreams”

“泰亨。”

“怎么了？”金泰亨摘下耳机，转过身，朴智旻正趴在他的椅背上。

“你把钱包藏起来了吧。”

“不是的。”

“对不起，因为我不舒服，所以你没有要去了，对吗？”

金泰亨低下头，悄悄捏住外套里的钱包。

“我们还是吵架吧，智旻。”他抬起头，“我真讨厌这个气氛。”

朴智旻摸了摸他的头发：“谢谢你。”

郑号锡生气了，因为他们擅自去玩。

“叔叔，因为我闹着要去的。”朴智旻说，“泰亨吵不过我。”

郑号锡检查他们的暑期作业，谁也没有写，因而更加恼火：“假期快结束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写？”

金泰亨和朴智旻只能被关在家里写作业，手机循环着黑裙子的《我们年轻的爱》。金泰亨哼着歌，脚尖跟着抖动。

“泰亨，”朴智旻放下笔，“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吗？”金泰亨翻过新一页草稿本，“没有。”

“我也没有。”

“喜欢啊，爱啊，”金泰亨说，“不是很坏吗，不是会让人伤心吗？电视里的人都在伤心，歌里的人也在伤心。”

“是啊。可是友情也会让人伤心的。”

“会吗？”

“会非常非常伤心的。”

金泰亨发现自己答案写错了行，用修正带一遍遍划着：“那么有不会伤心的关系吗？”

“不知道。”朴智旻伸出小拇指，“我们会永远是朋友吗？”

金泰亨勾住他的小指：“朴智旻，你的手真小，朋友啊，你的小指只有我的一半呢。”

“我还会长大的。”

“我也会的。”

“我永远只会有你的一半吗？”

“我会多出一半来保护你的。”

朴智旻要在这周末回釜山了，和爸爸通话时语气有些低落，他想争取再多住两天。

“可以吗？”金泰亨在旁边用口型问他。

朴智旻摇了摇头。

“啊……”金泰亨低头坐着，“也没关系啦。”

晚上一起去逛超市，金泰亨看到街边的摩托，想到了他的梦。

“智旻，其实我不会骑摩托。”

“嗯？怎么突然说。”

“我都没有办法送你。”

朴智旻笑着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没关系呀，叔叔会送我的。”

金泰亨说：“你有手帕吗，我们买个手帕吧。”

朴智旻喜欢黄色的手帕，可金泰亨给他挑了一个紫色的。

“紫色的，好难看啊。”

“可是紫色的显眼啊。”

“那么黄色的也显眼的。”

“是吗？”金泰亨对比了一下，“那买黄色的吧。”

朴智旻最终选了紫色的。

“为什么呢？”金泰亨问。

“因为紫色的太奇怪了，会让我记住你的。”

郑号锡送他们到列车站，金泰亨和朴智旻坐在后座，一起听着歌，不太说话。

“玧其哥会来接你吧，智旻？”郑号锡问。

“嗯，会吧。”

朴智旻还想说什么，金泰亨伸出食指贴在他嘴唇上：“听。”

歌里唱：“我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就要一起变老/我们说好的”

朴智旻看向他，金泰亨又看向窗外。风景有些模糊，他原来以为只有热烈的才是深刻的，可这个夏天有些凉爽，舒舒服服，舍不得结束。与朴智旻有关的一切就像一场轻轻的梦。

朴智旻过了闸机，金泰亨不能再送了，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朴智旻忽然掏出紫色的手帕，冲他挥了挥。

金泰亨忍不住笑了，手握在嘴边喊着：“真的好难看啊，朴智旻。”

“泰亨啊，”朴智旻也提高声音，金泰亨忽然有些害怕了，没等他捂住耳朵，朴智旻就开口了，“泰亨啊，下次见！”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朴智旻个子还不够高，时不时被挡住，只有紫色的手帕在人群上方挥动着。

“智旻。”金泰亨也举起手，伸着他的小指。他比朴智旻高一些，他的手指还长出一节，智旻会看到的，哪怕只是小声念他的名字，他也会知道的。

下次梦到的时候，该和他说什么呢。

金泰亨会一直记得和朴智旻的夏天，晚上八点的风，沙冰的甜味，泳池里的水，每晚凉白的月光，男孩本的故事，黑裙子的音乐，朴智旻落在他掌心的小小的手。他不想永远记得这些，但直到下次见到之前，他会一直想着，一直记得。

下次梦到的时候，不要再重复道别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因为道别只在梦里，我们的时间会更长些吧。